六月麦子香

张慧

    麦黄六月，蝉噪不止。农村人大半年的辛劳和盼头，都寄托在这个季节。经过了大半个月的劳作，地里只剩下麦秆茬，在皲裂的土地上顽强地挺立着，昭示着生命曾有的猖獗和活力。爷爷驱赶着架子车，车上错落有致地堆放着一天出工的收获，可能生怕麦秆跌落在道路上，特地用绳索做了简单地捆绑。我们在炽热的太阳下前行，宛若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。
    陡峭的小路，坑洼不平。爷爷甩动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强有力的臂膀，随之甩出去的还有他手中细长的鞭子。间或敲打在拉架子车的骡马的高高撅起的屁股蛋上，每次的出击，都为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。似乎骡马和爷爷一样疲倦了，伴随着它脖子下叮铃做响的铃铛声，迈出的每一步都使它的背上浸出鲜亮的汗滴；又仿佛骡马和爷爷一样企盼着这个时刻这个场景。它知道，每当过了这个坎儿，爷爷就会给它准备特别丰盛的饲料。它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后半年的时光，甚至，听听鸡鸣，看看夕阳，闻闻果香，缓缓身心。
    我不再坐在麦秆上，追逐乍现的蜻蜓和蝴蝶。开始奔跑于架子车的车前车后。土路上总有零星洒落的麦穗和颗粒饱满的麦粒。衣服的前襟撩起来，就是现成的包裹。青蛙怎样跳的，我就怎样在干裂的土路上寻觅，对于这种“地上捡金”的活计，我总是乐此不疲。因为婆婆说，将来把它们磨成白面粉，可以给我做白面馍馍和面条。我喜欢雪白的面粉，如同白色的绸缎，在婆婆骨瘦如柴的双手下，揉捏成各种可口的吃食。
    但更吸引我的，是村前的麦场。各家的麦草垛垛拔地而起，远远望去，如同一个个硕大的包谷面馒头，想来是村民们害怕了挨饿和天灾，故意将麦草堆成这样的。可我更觉得它们像极了妇女们隆起的乳房，农村人一天的生活，都是从这些如同乳液般的麦草里演绎生发出来的。平时，这里是安静的，偶尔有三五成群的老大爷打打牌，或者是孩子们捉迷藏。
    一到了麦子收割的节点，这里就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场所。平时不爱出门的老头，缠着小脚的老太，还有吊拉着鼻涕的小孩，都寻着大卡车“腾腾”的马达声和壮小伙高低起伏的吆喝声蜂拥而至。我老早就算好了日子，在家门前巴望。一听见动静，就急急地想要拉着爷爷去麦场，生怕去迟了挑不上个大的。爷爷早就深谙此道了，他总是不慌不忙，坐在门槛上，神情淡定地吸两壶水烟，才牵着一旁坐立不安的我去麦场里。
    白色的大卡车里，载着满满一车的大西瓜。壮小伙站在车头，黑色的背心卷起到胸前，露出油亮的皮肤。他操着我听不太懂的外地口音，和村民们做着买卖。好些眼疾手快的，已经提着物色好的西瓜往回走了。爷爷和小伙交流两句，虽然会意不来他们的话，但看见爷爷笑，我也笑了。壮小伙拍我头逗我的功夫，爷爷就开始挑西瓜了，不一会儿已经选好了两三个。于是，我奔跑回家，拿斗在粮仓里舀了满满两大斗子陈年的麦粒，装在尿素袋子里，一拖一拽地再回到麦场。这就是我最初结识的买卖，粮食换西瓜。
    晒麦子时，我时常坐在门槛上吃西瓜。爷爷说，晒麦子要多搅动，才能晒匀乎。于是我啃会儿西瓜，就拎起耙子，把麦子翻动一阵。偶尔偷懒时，我会边吃西瓜，边拿脚爪在麦粒里划道道，麦粒吸收了太阳的灼热，脚踩上去，炼得生疼。
    爷爷总是坐在厅房前的台阶上，注视着太阳下熠熠生辉的麦粒，似乎麦粒变成了碎金子，闪耀着，升腾着他心中的期冀，似乎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。
    每当这时，他总是让我去麦场前的小卖部，给他提两瓶冰镇的黄河啤酒。我趴在爷爷腿上，看着他“咕咕”地将啤酒喝个底朝天，然后舒心地打几个嗝。
    我仰起头，对爷爷说我也想尝尝啤酒的滋味。他不言语，只是望着铺在水泥地上的麦子笑。于是，我依偎在爷爷身旁，吃着温热的甜甜的西瓜，血红的西瓜汁沿着我的指缝，一滴，两滴，滴得满地都是。